兰姨把诊断书折成方块,压在阳台那盆绿萝的陶盆底下时,老周正蹲在厨房修漏水的水龙头。她转身往客厅走,衣角扫过餐桌,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了个正着,没超过三秒,又各自挪开。
那天傍晚小区超市打折,我碰到他们并肩挑鸡蛋。兰姨伸手去够最上层的挂面,指尖刚碰到包装袋,老周已经把那袋面拿到了手里。全程没说话,就像两个配合了几十年的舞者,每一个动作都踩着无形的节拍。我后来才知道,兰姨的诊断书确诊了腰椎间盘突出,医生特意叮嘱不能久站、不能提重物。
他们俩在小区门口开了家裁缝铺,二十平米的空间塞着两台缝纫机,却总能把日子过得熨帖。有回我送裤子去改长短,正碰上城管来检查营业执照。年轻的城管小伙子皱着眉说要罚款,兰姨刚要开口解释,老周突然轻咳了一声。她立刻闭了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缝纫机上的布料,目光却往老周那边飘了飘。老周迎上城管的视线,语气平和地说起铺子开了十五年从没违规,兰姨趁这间隙,给小伙子倒了杯凉白开,杯底还沉着两颗枸杞 —— 那是老周每天早上必泡的。
城管走的时候,兰姨送出门,回来时正撞见老周在翻她的针线筐。她心里一紧,那筐最底层压着今早刚取的体检报告,医生建议尽快手术。但老周只是拿出剪刀,剪掉了线头,抬头时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兰姨赶紧低下头整理布料,假装没看见他眼底的担忧,手指却把那块真丝面料捏出了褶子。
中秋聚餐那天,亲戚们围着餐桌说笑,兰姨起身要去厨房添菜,刚迈开步,老周已经端起了空盘。路过她身边时,他手腕微斜,盘子边缘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兰姨顺着力道往旁边让了让,余光瞥见他口袋里露出的药盒边角 —— 那是她偷偷给老周买的降压药,他总说自己没事,不肯按时吃。饭桌上有人起哄问他们怎么从没红过脸,兰姨笑着往嘴里塞了块月饼,甜得发腻,她却没尝出味道,只感觉老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暖得像初秋的太阳。
变故发生在深秋的一个清晨。兰姨正在给顾客缝纽扣,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周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削得又薄又匀,没断过。见她睁眼,他手顿了顿,把苹果递过来,没提手术费的事,也没说她晕倒时自己有多慌张,只是指了指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落得正好看。兰姨咬了口苹果,脆生生的,眼泪却差点掉下来,她赶紧转头看窗外,假装被风吹迷了眼。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他们坐在床边晒太阳。兰姨说想喝楼下的豆浆,老周起身要去买,她又拉住他,说还是算了,太麻烦。两人就那么僵持着,目光缠在一起,最后老周妥协了,坐回椅子上,却悄悄给护工发了条消息。我推门进去时,兰姨正笑着说昨天的电视剧剧情,手却在被子底下紧紧握着老周的手,指节都泛白了。
手术前一天,兰姨把存折压在枕头底下,跟老周说想吃他做的西红柿鸡蛋面。老周去厨房忙活,她就坐在床上发呆,看着窗外的麻雀飞过来又飞走。面端上来的时候,热气腾腾的,她挑了一筷子,刚送到嘴边,就看见老周盯着她的手,眼神里满是不安。她赶紧低下头吃面,假装没看见,却把面条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生怕一开口就哭出来。
手术很成功,醒来时兰姨第一眼就看到了老周,他趴在床边睡着了,头发上沾着几根线头 —— 大概是从裁缝铺赶来时没来得及整理。她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又怕吵醒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直到他突然睁开眼,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老周赶紧坐起来,问她疼不疼,她摇摇头,笑着说做了个好梦,梦见他们的裁缝铺来了好多客人。
出院那天,老周推着轮椅送兰姨回家,路过小区门口的花坛,兰姨说想下来走走。老周扶着她慢慢走,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斑斑驳驳的。有个小孩跑过来差点撞到兰姨,老周下意识地把她护在身后,动作快得像本能。兰姨抬头看他,他正好也低头看她,眼神里的紧张还没散去,却又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
回到家,兰姨坐在沙发上休息,老周去厨房烧水。她摸着枕头底下的存折,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刚开裁缝铺的时候,有天晚上下雨,屋顶漏雨,老周爬上梯子去修,她在下面举着灯,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里交汇,也是这样,不用说话,就什么都懂了。
老周端着水出来,递给她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夕阳,谁都没说话。兰姨把空杯子放在茶几上,不小心碰到了老周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同时笑了起来,目光再次相遇,这一次,没有躲闪,只有满满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