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10日是第34个世界精神卫生日。记者走访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等医疗机构,以及多个社区卫生服务点之后发现,心理健康服务正在走进公众的日常生活。深夜的求助电话、社区心理疏导、跨省远程协作的个性化干预……“人人、时时、处处享有心理健康服务”的愿景正在成为现实。
人人
每个人的心理困境都不应被忽视
“北京的秋天,天高云淡,金黄的落叶铺满街道,这本应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但对我来说,却是焦虑的深渊。”55岁的李阿姨在治疗记录中写下了这段心声。
北京市心理卫生中心办公室主任、北京安定医院心理援助热线负责人崔思鹏说,像李阿姨这样因情绪困扰就诊的患者并不少见。心理疾病的发生往往是生物、心理和社会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遗传等生物学因素可能带来某种倾向,但是否真正发病,还取决于个体的心理特点和所处环境。换句话说,同样的困境,有人能够积极认知、顺利化解,有人则可能陷入负性情绪。这和年龄并没有必然关系,更像是一个概率问题,关键在于个体与环境如何互动。”崔思鹏说。
值得关注的是,儿童和青少年的心理问题通常更具隐匿性。崔思鹏说,他曾接诊过一名高三男生。平时活泼、爱打球的他,突然开始赖在床上、不愿上学,甚至对喜欢的运动也提不起兴趣。课堂上,他发现自己理解力下降、思维迟缓,往常能听懂的知识越来越像“天书”,自信与学习动力明显下降。他逐渐对学习和社交产生抗拒,经常独自沉默、情绪低落,形成恶性循环。问题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家长才注意到异常,带他来医院寻求帮助。
初次就诊时,男生几乎不与人交流,低垂着头,体态紧绷。崔思鹏回忆:“最开始,他什么也不说,我就静静陪伴了大约半小时,让他知道在这里可以不说话,不会被逼迫,也不用逼自己开口。”随着他的体态逐渐放松,崔思鹏谨慎地引导他表达内心的感受,从日常情绪和学习状态入手,让他慢慢尝试开口。
在交流的过程中,男生终于提起了自己情绪低落的原因——与朋友发生矛盾后不再来往,感觉被孤立。这让他的情绪变得低落,并逐渐抗拒学习和社交。结合父母提供的病史和精神检查结果,崔思鹏为男生开具稳定情绪的药物,并安排心理治疗。几个月下来,男生开始学会理解和接纳自己与他人的冲突,兴趣和自信逐渐恢复。他顺利重返课堂,半年后参加高考。成为大学生后,他还主动来向崔思鹏咨询关于大学生活的其他困惑。崔思鹏感慨:“从最初的沉默抵抗,到后来主动寻求帮助,这也是成长的体现。”
然而,并非所有孩子都这样幸运。崔思鹏说,许多家长对孩子看病心存排斥,容易将问题归结为“学习不努力”,而忽略情绪和心理状态,这可能会直接影响治疗依从性。有的孩子按时服药却未见好转,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家长偷偷少给或不给药。因此,家长的态度往往会影响治疗效果。
还有一些问题因孩子过于“上进”而被忽略。例如,一名准备出国的学生在轻躁狂阶段几乎不眠不休地学习,每天只睡3个小时,开着多个屏幕处理任务。家长误以为孩子“状态回来了”,实际上这是躁狂表现。崔思鹏提醒:“当能量被过度消耗后,他很快会跌入严重抑郁。”
据了解,北京安定医院已构建覆盖全年龄段、全方位的心理健康服务体系,致力于让每一名患者都获得精准的心理照护。例如,针对女性情绪问题,医院开设多学科联合门诊,由精神科、内分泌科、中医科及顶尖妇科内分泌团队联合坐诊,专注青春期、围产期及围绝经期女性的身心健康,一站式制定整体诊疗方案,减少重复检查与用药。老年病区与老年精神卫生中心设有记忆门诊、情绪门诊、疼痛门诊及精神神经疑难病会诊中心,并与神经内科紧密合作,聚焦老年期情感障碍、认知障碍及脑卒中后心理问题,全程保障老年患者的脑健康。儿童青少年精神科聚焦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及复杂共患病,由临床医学专家、心理学专家和应用行为分析专家组成跨学科团队,结合国际成熟方案与国内实践,形成适合我国儿童的综合行为干预方法,为孩子提供科学、精准的康复治疗。
时时
让每个人在孤独时都能看到希望
“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北京市“12356”心理援助热线开通后,北京安定医院接线员接到了一个求助电话。求助者已婚、有孩子,但经济困境让他感到无助至极。“电话里,他一边说着手机快没电了,一边不断重复‘我该怎么办’。”崔思鹏回忆道。
近日,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接线员正在北京市“12356”心理援助热线办公室接听来电。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供图
当时,值班的一线接线员没有急于给出答案,而是耐心倾听,同时轻声询问位置、穿着和外貌,为后续可能的干预做准备。经过二线团队研判,崔思鹏判断情况紧急,指挥备岗员立即报警,并将求助者的信息同步报告北京市精神卫生保健所。不到40分钟,警方抵达现场——求助者正站在地铁站旁的桥上,情绪仍然紧绷。经过劝说,他最终被安全带回。
自今年1月1日起,北京市正式开通“12356”心理援助热线,提供全天候服务。热线共设11条,其中白天9条,服务时间为8:00至18:00;夜间2条,服务时间为18:00至次日8:00,确保公众在任何时段均可拨打求助。首批327名专业接听人员来自北京安定医院及16家区级精神专科医疗机构。其中,约50人参与夜班热线接听,全部来自北京安定医院。
“‘12356’心理援助热线的意义不仅在于及时救助,更在于促使社会认知改变。”崔思鹏说,“通过易记的号码,让公众逐渐了解到心理困扰可以被理解、被解决。”在崔思鹏看来,每一次接听时的开场白——“您好,我是‘12356’心理援助热线接线员,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都是建立信任、传递安全感和希望的第一步。
据统计,自热线开通以来,北京安定医院接线员已接听电话8000余通。来电者人群非常广泛,有大学生、白领、农民等。他们倾诉的困扰多种多样,从休学、失业、失恋,到自我认知、人际关系和社会适应困难。夜间是热线最繁忙的时段,每名接线员每晚平均要接听10~20通电话,凌晨2时前来电尤为密集。崔思鹏说,求助人群以19至45岁为主,约有9%的来电者为未成年人,其中包括小学生。一些青少年趁父母熟睡时拨打热线,向接线员诉说秘密和困惑。接线员不仅倾听,还温和引导他们学会与家人沟通,帮助他们找到支持的力量,让他们在孤独中看到希望。
统计显示,平均每通电话持续时长为20~30分钟。前半部分,接听人员主要梳理情绪和困扰;后半部分则探讨应对策略和解决方案。每通热线都有系统工单记录,包括来电者性别、年龄、职业、主要问题、当前事件、干预方法及效果。接线员在倾听的同时进行专业判断,并在适当时机提出针对性问题。例如,针对孤独或抑郁,询问居住环境和支持网络;针对焦虑,则询问经济、工作、家庭压力,为下一步干预做准备。
崔思鹏认为,热线主要承担情绪缓冲和危机干预作用,与系统化心理咨询或线下治疗不同。一次通话虽然难以彻底解决复杂问题,但可以提供即时、随时可得的心理支持,让公众在心理危机时不再孤单。“我们希望未来有更多专业力量加入,进一步提升热线覆盖率和响应速度,让心理援助真正做到随时可及。”崔思鹏说。
不过,更多的心理困扰仍需通过门诊进行专业评估和系统化干预。为满足患者在就诊时间和方式上的多元化需求,北京安定医院不断拓展门诊服务,开展全年无休的门诊服务,还开设晚间特需门诊,涵盖普通精神科、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临床心理、老年精神障碍、儿童精神障碍等多个科室,让求助者在热线获得即时支持后,可顺利转至专业门诊接受进一步评估与治疗。同时,医院还向市内远郊区县及全国各地对口帮扶医院提供专业支持。
在全国范围内,已有多家医院进行了这方面的探索。例如,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通过社区延伸门诊、多院区服务和周六门诊制,方便学生、上班族和附近居民就医,并通过专科联盟开展远程会诊,推动优质医疗资源下沉。浙江省绍兴市第七人民医院开设夜间特需门诊,每周安排心理医生为有学习困难、网瘾、行为与情绪问题以及家庭关系问题的儿童青少年提供服务,同时覆盖健康人群的心理咨询和失眠、摄食障碍、慢性疼痛等疾病。
处处
居民在家门口就能找到心理医生
2024年12月,北京安定医院的4位精神心理专家开始在右安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心理科出诊。崔思鹏回忆:“刚开始,我们先梳理出社区居民的心理服务需求,发现主要集中在3类人群:一是精神障碍患者,药物治疗稳定后仍需要心理干预来应对日常症状和预防复发;二是轻度抑郁、焦虑或失眠者,他们希望通过心理治疗而非药物改善状态;三是面对家庭、工作或学习压力的普通居民,需要心理咨询来解决现实困扰。”
崔思鹏说,社区居民对心理服务的需求非常迫切,但现实的情况是专业资源有限,社会心理咨询价格高昂且质量参差不齐。“对此,我们从提供个体心理治疗起步,逐步建立社区心理服务体系,让居民在家门口就能获取心理服务。”不少居民在体验后都给予了积极反馈——“医生特别温和,越聊越放松,好像心里的石头都轻了。”“能有人愿意听你说话,还教你怎么调整情绪,真的让人觉得被理解、被关心。”这些真实的感受,也让医院与社区看到了这种服务模式的可行性与价值。
事实上,近年来,北京安定医院临床心理团队已在北京市多个社区、学校及企事业单位开展系统帮扶,形成从校园心理教师培训、社区门诊评估到职场心理咨询的多场景、多层次的服务网络,让专业心理支持能够更广泛地触及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从北京的社区实践,到全国其他地区的探索,心理健康服务正在逐步突破“医院围墙”。在重庆,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正在积极推动心理服务下沉基层。该院精神科主任周新雨表示,医院的目标是“让优质医疗资源像水一样流向最需要的地方”。为此,医院构建了“三张网”:互联网,让信息多跑路;医联网,通过专科联盟将专家和技术下沉基层;人才网,培养不可流失的基层心理服务人才。
今年7月,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阳光心语”志愿者服务队走进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第一人民医院小儿外科开展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务活动。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供图
数字化技术是推动服务下沉的重要手段。重医附一院开发国内青少年心理健康人工智能管理平台——MOCA平台,通过人工智能进行心理评估、干预方案推荐和健康随访,尤其关注情绪问题、学业压力及家庭困扰。周新雨介绍:“通过MOCA平台,很多长期无法就医的青少年患者能够在线接受心理咨询,进而避免他们的心理问题或是精神疾病病情恶化。”同时,数字化随访系统让医生能实时掌握患者恢复情况,动态调整干预方案,形成连续、个性化的治疗闭环。对基层医生而言,这意味着在没有专家现场指导的情况下,也能得到可靠指导;对于患者而言,这意味着心理健康服务从偶尔的“门诊”变成随时随地可依赖的日常支持。
让周新雨印象深刻的是一名来自西藏自治区昌都市的高三学生。因备考压力,该学生出现了严重的情绪崩溃和躯体症状,当地医院医生在初步处理后感到棘手,便通过远程会诊平台向重医附一院发起紧急联合会诊。随后,重庆的医生通过视频系统,与学生及其家长进行深入沟通,明确诊断,并制定一套包含药物治疗和心理调适的个性化方案。整个治疗和康复过程由当地医生在远程指导下完成。最终,这名高三学生情绪稳定,顺利参加高考。
社区是医院推进心理健康服务的关键环节,也是打通“最后一公里”的重点。周新雨说,医院在重庆市多个区县试点建设“心灵驿站”: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开设专家工作室,由专家定期坐诊;在街角设立康复小屋,为康复期患者提供社交、手工、音乐治疗等支持;通过线上平台向居民提供心理科普和自评工具。
“我们的目标就是打破‘医院围墙’,让心理服务融入居民日常生活。”周新雨说。
记者手记
心理困扰不该被贴上“羞耻”的标签
采访中,崔思鹏说,很多人会给精神疾病患者贴上“不正常”的标签,这种“不正常”似乎无关心理状态,而是对于个人的整体评价。
在他看来,把精神疾病等同于“不正常”,就是一种污名化。因为很多人可能都会患上某种躯体疾病,但不会被贴上“不正常”的标签,而一旦涉及精神心理问题,患者就都变成“不正常”的了。
在临床中,家长可能因为病耻感表现为回避和抗拒。比如,不少家长嘴上承认孩子需要帮助,却绕开“生病”这个词,把问题归结为“学习不好”或“叛逆”。这种遮掩不仅让孩子背上了额外的负担,更可能延误最佳的干预时机。
要去除对精神心理疾病的污名化和病耻感,需要政策和实践层面的多方系统性支持。今年,国家卫生健康委等多部门决定在全国范围联合开展为期3年的“儿科和精神卫生服务年”行动,旨在进一步提高儿科、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服务可及性,并通过常态化开展心理健康科普宣传,提高社会公众对常见心理问题和精神障碍的认知和自我调适能力,减轻社会歧视和病耻感。
2023年,教育部等17部门联合印发《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生心理健康工作专项行动计划(2023—2025年)》,构建健康教育、监测预警、咨询服务和干预处置“四位一体”的工作体系,形成政府、学校、家庭、社会各方协同的工作合力。这些制度性的安排,为家庭和社会提供了更坚实的支持,让孩子能够在更安全、更理性的环境中面对心理困扰。
周新雨说,未来希望能够看到三大变化:心理服务的可及性更高,让人们无论线上还是线下都能找到清晰、便捷的途径;科技助力更明显,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让诊疗更精准、更高效;社会氛围发生转变,心理问题不再被贴上“羞耻”的标签,寻求帮助成为负责任、健康的选择。让阳光能够照进每一个心灵,让“人人享有心理健康服务”成为身边真实的温暖,是大家共同的期待。
文:健康报记者 孙艺